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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跟牛屁眼”的日子

发表时间:2023-07-13 09:47:33来源:点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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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跟牛屁眼”的日子

刘克邦


生产队时期,牛是宝贝。在乡下,看牛被叫做“跟牛屁眼”。这叫法,有点俗,但叫得顺口,听得自然。

在我的生涯中,满打满算,足足“跟”了6年的“牛屁眼”,算是过了一回“跟牛屁眼”瘾!


那年“双抢”,我12岁,在毒蛇般的太阳底下,牢狱般的插田扮禾,累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

中午,一家人稀里哗啦,围着四方桌喝粥。那碗里,照得见人影,苍蝇掉进去,会淹死。

“坛子里冒米了!”祖母支起筷子,眉头紧蹙。

“……”父亲低着头,一口粥在嘴里,没往下吞。

人以食为天。“天”没了,人还在,这日子怎么过?

生产队是个大家庭,百多号人合在一起,插田,扮禾,挑粪,挖土,种红薯,栽油菜……按劳记工,凭工分分谷。

父亲当老师出身,被打成“右派”“反革命”,在洞庭湖农场劳改时,染上了风湿病,在生产队出工挑不起重担,下不了水田,干一天活只得6分工,比妇女挣7分工还少。

我年纪小,上不了学,也出不了工,只能干些收狗粪、捡柴火、打猪草之类的杂碎活。

家里挣的工分少,从队里分的谷子自然也少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尽管勒紧裤带“哄”着肚皮过,但怎么也捱不到分新谷的时候。

晒谷坪里,新谷子一堆一堆,黄澄澄的,像一座座小金山,散发出诱人的清香,但湿漉漉的,尚未晒干、打毛、车秕,队上还冇架起分谷的秤。

人是铁,饭是钢。一边要起早摸黑,牛马样的干活,将骨头缝里的力气都使出来了;一边却无米下锅,没有足够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补充消耗的能量,身体机能严重失衡!

我舔完碗边最后一线粥汁,望望祖母,瞅瞅父亲,迟疑了一下,“要不,我‘跟牛屁眼’去!”

队上有三头牛。一头水牛,公的;一头黄牛,母的;还有一头买进不久,耕不了田的水牛崽。

无疑,公水牛身高马大身强力壮,是队里犁田耙田的“台柱子”,但它凶猛、暴躁,桀骜不驯,视人为敌,经常瞪着一双圆鼓鼓的大牛眼,竖起一副又尖又硬的大牛角,冷不丁给你来那么一下子,让你轻则皮破血流,面相难看,重则伤筋动骨,卧床不起。

人们谈牛色变,敬而远之。

没人“跟牛屁眼”,牛一天天瘦了下去。近两百亩水田,春耕、“双抢”少不了它,队长急呀!

“谁来‘跟牛屁眼’,10分工一天!”队长开出“天价”,却冇人接砣。

我盘算着,我年纪小,不像同龄人那样,每天要背起书包去上学,有足够的时间去“跟牛屁眼”,除了冬季牛不出栏外,一年下来,可挣得两三百个工,多分三四百斤谷子。划算!

“不行!”父亲沉默稍许,把筷子一放,“那牛斗得人死。”

“您就别管了!”我决意已下,斩钉截铁,把父亲的话挡了回去。


这家伙,还真不好惹!

第一次见面,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。

我拿着牛绹(牵牛的绳子),来到牛栏屋,准备套它出去吃草。它仰着头,红着眼,鼻子里喷着粗气,一脸敌意地向着我。

哪来的不速之客,想干嘛?我猜测,它肯定是这么想的。

牛的短处在鼻子上,只要抓住了那根鼻栓,上好牛绹,就不怕它不听话。

我瞅准时机,隔着栏杆去抓那根鼻栓,哪晓得它早有防备,迅即把头勾下来,将鼻子掩埋在颈项之下,用一双弯弯的尖硬的大牛角对着我,大有与我势不两立、拼过你死我活的架势。

我一阵紧张之后,镇定下来,躬下身子,装着没事的样子,悄悄从旁边伸过手去。

好家伙!它还真有一手,发现有人“偷袭”,立马偏过头去,把鼻子藏到另一边。我快速转身,从另一边下手,哪知道它比我还灵泛,我手还没到,它的头早又偏了过来。

就这样,人牛之间斗起法来。我手臂伸得越长,它就把头勾得越低,始终不让我的“阴谋”得逞。

几个回合,竟惹恼了它。猛然间,它跨前一步,头一甩,将那锐利的牛角冲着我挑将过来。说时迟那时快,我一闪,一退,躲过一劫,惊出一身冷汗。好险啊!幸亏我反应敏捷。否则,后果不堪设想。

豪夺不成,只好巧取。我找来一大把鲜嫩水灵的红薯藤,晃动着、抖动着向它抻去,逗引它,诱惑它,想趁它过来吃红薯藤时,冷不防抓住那根牛鼻栓。

哪晓得,这牲畜精怪得很,早已识破了我的“诡计”,远离我,瞪着我,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一副自命清高、满不在乎的样子。

忙乎了大半天,我使尽了招数,累得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,竟不能得手。

我气急败坏,抓了根长竹条子,穿过栏杆朝它一顿子猛抽……


从此,我与牛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
这个叫白圫的地方,虽离县城不到三公里,属城关镇管辖的县郊,但是地地道道耕种水稻的农村。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,这里建工厂,修铁路,倾倒工业废水、废渣,有限的地盘被严重挤占、污染。

全村田土少,空地少,牛儿能吃草的地方更少,“跟牛屁眼”的人只能整天里紧握绹绳,牵着牛,在田边、在路旁、在人家房前屋后旮旯角落让牛贴着地皮啃噬稀疏、浅短的草茬子。

要使牛长膘,必让牛吃饱。要让牛吃饱,只有“笨”办法一个:寻找更多的草地,拉长“跟牛屁眼”的时间。

每天,东方未亮,万籁俱寂,人们还在睡梦中,我就披着迷雾,踩着昏暗,牵着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村子。

中午,太阳当顶,在田土劳作的社员都回家歇息了,我尚粒米未进,拖着空空如也的肚子,尽可能让牛多啃一块草皮多吃一把青草。

夜幕降临,灯光四起,家家都已吃过晚饭,洗刷收拾停当,我还与牛行走在铁路旁、水圳边、田埂上,看牛魔术般地将一把一把寸短尺长的青草绿叶传送胃囊,聆听牛“割”草时从嘴边发出“唰唰唰”美妙而有节奏的天籁之音……

春来夏去,毒阳底下,暴风雨中,我丝毫不敢懈怠,一根绹绳在手,将“牛屁眼”跟得紧紧。

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我与牛朝夕相处,形影不离,摸透了它的习性,熟知了它的喜好,替它捉拿吸血的牛牤,擦洗邋遢的牛背,挑走牛栏里的牛粪,垫上干净、柔软的稻草,让它过得爽爽快快、舒舒服服。

我的诚心与专心感化了它,取得了它的信任,与它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。鬼使神差,我竟爱上了“跟牛屁眼”这桩人见人嫌避而远之的苦差事。

牛听话了!

我要上绹,走近牛栏,拍拍牛栏枋,它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,仰头凑拢上前,乖乖地把鼻子伸给我。

我要套犁,它老老实实,纹丝不动,任我把犁轭架到背上。

我赶它上路时,跟在牛屁眼后头,只要把绹绳一扯一抖或一摆,拉扯的程度或紧或松,或急或缓,它就能心领神会我发出的指令,言听计从地或前进或后退,或向左或往右,或快步行走或停立待命。

牛变样了!

它一身油光闪亮,膘肥体壮,走起路来肌肉抖动,步履稳健,犁起田来浑身是劲,行走如飞。

唯有不变的是,除了我之外,任何人仍然拢边不得,尤其是在它吃草进食之时,你若靠近它,打扰它,它会毫不客气地使用它的“杀手锏”,送你一个“见面礼”,让你很长时间心有余悸,噩梦缠身。

队长满意了,社员们竖起了大拇指。一时间,我“跟牛屁眼”跟得好的名声在全大队传开!邻队“跟牛屁眼”的孩子若表现欠佳,其队长开口就是“学好样啊,你看人家克邦伢子跟牛跟得多好”。

出席大队先进个人表彰会,不仅是一份荣誉,还有一餐雷饱的红烧肉呷,冇哪个不想去的。生产队一到年终评比,大家众口一词,冇得港手(说的),非克邦伢子莫属。几个平日里干活十分卖力的大人,虽然也应声附和,但脸色难看,心里扒凉扒凉的。

我受宠若惊,心花怒放!


牛三岁了,成年了,有了异样的表现。

它一看见邻队的母牛,草也不吃了,也不听我吆喝了,牛鼻子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如此坚硬起来,死命地拉扯着绹绳,拖着我直往母牛跟前凑,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高不高兴,厚颜无耻地舔母牛屁股后头的敏感部位,强行地粗鲁地爬上母牛的后背……

相反,一看见同为雄性的公牛,则判若两牛,如仇人相见,凶相毕露,像一只发疯的狮子一样,“嗯啊嗯啊”地叫嚣着,勾着牛头挺着牛角就冲上前去,不与之斗个天昏地暗、你死我活,置对方于死地誓不罢休。

异性相吸,与母牛亲热,牛之常情,倒还也罢,但无冤无仇,平白无故与其他公牛拼死打斗,却难以理解。也许这是所有公水牛共有的天性,上天注定它们来到世间不势不两立、水火不容就不能成为同类雄性牲畜了吧。

每次打斗,不管是输是赢,它都遍体鳞伤、元气大伤,好多天都回不过神来。我心痛不已,一边大声呵斥,骂它无事生非,挑事好斗,一边找来棉布、药水,替它擦拭血迹,涂抹伤口。

这时候,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头牛,敦厚温顺,凶悍全无,像一个听话的孩子,任我训斥,任我摆弄,用热乎乎的头颅轻轻地拱我,伸出挫刀般粗糙的舌头舔我。似乎在说,谢谢你,我的主人!

爱情与战斗并举,且频频发生,大量消耗体力和锐气,就是再健硕再彪悍的牲畜也经不起如此折腾。眼看着牛一天天退膘了,消瘦了,往日里犁田耙田的那股冲劲也不见了踪影,我急啊!

队长告诉我,得采取措施!

一天,队长要我把牛牵到晒谷坪,招呼几个社员用大麻绳捆住牛脚,把牛放倒。然后,用一条大木杠压住牛头,使它动弹不得。

请来的兽医,挽起袖子,端一盆凉水,从一旧帆布包里拿出刀子、剪子、钩子和大针、粗线之类的工具,蹲在牛身旁,三下五除二,利索地割开牛的阴囊,从中掏出一对睾丸,并洗去血水,缝好伤口,彻底地废除了它的“武功”。

牛倒在地上,挣扎之中,痛苦不堪,乜斜着眼睛望着我,似乎在向我求救。我无法向它解释,也不可能去阻止大人们的“暴行”,心中十分难受,只好背过身去,躲避它那可怜巴巴的眼神……

这还不算,手术完毕,队长亲自动手,将割下来的血淋淋的牛睾丸放入一斜口子竹筒里,再打几个生鸡蛋、倒些谷酒进去,在旁人的协助下,站在凳子上,提着牛鼻子,使它仰面朝天,然后掰开牛嘴,将竹筒子斜插进去,“咕咚咕咚”连睾丸带蛋带酒灌入牛肚。

队长说,牛吃了它,能恢复阳刚之气,保持旺盛的体力。

人啊,真是狠毒!为祛除牛的非分之想,一心一意保身体强壮,更好地替他们卖命出力,竟违背自然法则,抹杀它与生俱来的天性,竟将一头好端端的性功能完美无缺的公牛生生阉割。实在是残酷,不人道!

长时间里,我如鲠在喉,忿忿不平。

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

那一天,阳光灿烂,云淡风轻,是一个“跟牛屁眼”的好天气。我在寻找中,发现附近工厂宿舍的夹角处,因少有人至,长满了茂盛、鲜嫩的野草。

我像找到一座金矿似地,高兴极了,破例解开了牛绳,把牛赶了进去,一方面让它自由自在尽情地朵颐一番,另一方面自己也正好趁机会看一本随身带的向别人借来的小说。

那里面的人物、故事太吸引人了,约定明天必须归还,不抓紧看完太可惜了。

我倚靠大树,席地而坐,火红的太阳穿过树冠枝叶的缝隙,过滤了灼热,留存了温暖,投射到身上,格外惬意。我全神贯注,沉浸在小说的感染与魅力之中。

我浑然不知,魔咒与厄运在悄悄地向我走来。

邻队几个“跟牛屁眼”的伙伴,赶着牛过来了。这帮调皮的家伙,热衷于挑事,逞能,尤其是醉心于赶着自己的牛与别的牛斗架。我不忍牛斗架被伤害,几次“撞车”,都赶紧回避和退让。

这一次算是倒霉了!当我发现他们的牛奔来时,已经来不及躲开了。慌乱中,捡起一块红砖就砸过去!

殊不知,这一砸,砸出了弥天大祸。也该是我背时,那砖头,竟不偏不倚,砸到对方牛腿最薄弱之处。向前奔跑的牛,与飞来的砖头相撞,速度与力度叠加,威力无比。这头牛趔趄几步,跪倒在地,起不了身来。

好啊,你把我的牛的腿砸断了。对方“跟牛屁眼”的人察看片刻,大喊了起来。

牛腿断了?我不敢相信。

我知道,牛是农民的命根子,牛在生产队的分量。也曾听说过,有人因偷牛或伤牛被打得半死,被拆掉房子,被冠以破坏集体财产的罪名,被判刑坐牢。

我家庭成分不好,是“黑五类”子女,在那个“挖眼寻蛇打”的年代,你不“犯事”,也有人要找点“事”来让你难受。现在好了,你竟胆大包天,痛下“杀手”,砸断了公家的牛的腿,事态不可谓不严重以极。

我懵了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
大祸临头!天地黯淡,万物阴沉,白昼也成了黑夜。

祖母坐在床头,心思重重,默默无语,愁云挂在脸上。父亲茶饭不思,长吁短叹,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。飞来的横祸,搅得全家人心神不安,陷入一片极度的惊恐与慌乱之中。

“刘克邦打断了牛腿!”消息像妖风般不胫而走,传遍四处。

大队干部来了,镇上的领导来了,派出所的民警也来了。调查人员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,谈话、笔录、拍照、取证……没完没了,如临大敌,堪比办理重大刑事案件。

每一道程序都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套在我的脖子上令人窒息难受,每一次询问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剑刺得我身心疼痛。我感觉,天塌了下来!

我蓬头垢面,泪眼婆娑,日夜守在断腿牛倒地之处临时搭建的棚子里,给断腿牛喂草、喂水,协助兽医为断腿牛打石膏、上药,时不时与对方“跟牛屁眼”的孩子争吵不休……心如槁木,万念俱灰,不知道结局如何,何时是头。

在我茫然失措、几近绝望的关口,一道道光亮照射过来!

左邻右舍来棚子里看望我,安慰我,给我端来了茶水,送来了饭菜,更给予了关心、关怀和温暖。

生产队里的爷爷、奶奶、叔叔、伯伯、婶婶们纷纷出面,替我说话,写证词,签名、按手印,评价我是一个为人厚道、做事可靠的好伢子,为我申辩牛腿被打断责不在我,完全是对方的错。

队长更是四处奔走,向上汇报,与邻队斡旋,争取各方的同情与宽容。

“克邦砸牛是被迫的!”

“他砸一头牛,是在护另一头牛!”

“那牛早老了,腿不断也犁不了几年田了!”

“那扎伢子不是挑事的人!”

“如果他坐牢,我们替他去申冤!”

…………

一时间,田间地头、茶余饭后声援四起,似东风漫卷,急骤而又强劲;如春风轻拂,暖人心房。

我感激涕零,无以言表,泪花在眼中闪烁!

一个多月后,断腿牛终因医治难愈,经我队与邻队反复磋商,报大队和派出所批准,达成将牛宰杀、由我队赔偿300元损失、不追究我任何责任的协议。

我化险为夷,躲过了一场劫难,从绝望的困境中逃脱出身。


六年时间,一眨眼就过去了。

我人长高了,力气也大了,从少年步入了青年,成了队上的主劳力。自然,也无需再“跟牛屁眼”了。生产队决定:这头牛交给另一个少年看管。

这天晚上,明月高挂,星星闪烁,庭院中的柚子树光影斑驳,在微风中摇曳。

我躺在床上,凝视窗外的夜景,久久不能入睡——六个年头,近两千个日夜,我尽职尽责,牛前牛后精心护理,早已与牛成为亲密无间心心相印的朋友,现在要我丢开那根绹绳远离它了,还真有点割舍不开呀!

人,是有感情的。在我的感知中,牛,比人更有感情,比人的感情来得更纯真,更朴实,没有瑕疵和杂念,没有掩饰和做作,更没有人的虚伪和狡诈。牛,对人坦荡无私,忠心耿耿,只有付出,无求回报,“吃的是草,挤出来的是奶”。

应该说,牛的品德与精神,是人学习的标杆和榜样。我对牛由衷地敬重与赞叹!

我再也睡不着了,爬起床来,披上衣服,踏着小路上月亮映照自身的光影,大步向牛栏奔去——

真是神奇!似乎已经知道我不再“跟牛屁眼”的消息了,还知道我一定会来与它“辞行”,它竟然也未入睡,自个儿站立牛栏栅边,一边本能地咀嚼从胃里面反刍出来草料,一边将头伸出栏外,盼望着我的到来。

我疑惑不解,人与畜牲之间,难道也“心有灵犀一点通”吗?

我上前一步,轻轻地抚摸着它,也不管它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人话,喃喃细语,反复叮嘱,“好朋友啊,我不能招护你了,自己多保重哟!”“让人不是怕人,莫再逞能与别的公牛斗架。”“每天吃草回栏之前,一定要记得到塘边喝水,千万别把胃烧坏了……”说着说着,眼眶竟湿润起来。

月光下,牛眼晶莹剔透,闪闪发光,它似乎已经听懂了我的说话,动了感情,兴奋起来,前蹄在地上剐蹭几下,鼻子“呼嗤呼嗤”地喷气,尾巴不停地左右甩动,一双水汪汪的大牛眼痴迷地望着我,算是给了我无声的回答……


我是幸运之人!

与牛告别之后,先后在生产队、大队干农活、当学徒、搞园艺、捡工厂倒出的废渣,虽吃尽了苦头,但磨练了意志,为后来的“出头”打下了基础。

“春风杨柳万千条,六亿神州尽舜尧。”国家恢复了高考,我一举中榜,获得了新生,通过学习深造,毕业分配到行政机关工作,跳出了“农门”,彻底地翻了大身。

环境变了,身份变了,生活条件优越了,但我“本性”难改,“牛屎气”萦绕不散,“跟牛屁眼”的日子时时在脑海闪现。

火车长鸣,车轮滚滚。我坐上回乡的列车,望着车窗外绿色的田野、宽阔的道路和簇新的民房,心潮起伏,感慨万千。今非昔比,农村的变化太快了,太大了!

我在想,当前,农村改革突飞猛进,如火如荼,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全面推行,彻底打破了“大锅饭”,大队变成了村,生产队变成了村民小组,集体的田分到了户,组里还需要牛吗?

一回到家,行李还在肩上,我迫不及待,问祖母,组上的那头牛还在吗?

“杀了。”祖母知道,我问的是哪头牛。

“杀了?”我一惊,行李滑落在地,不敢相信。

“杀了!”祖母叹了口气,再一次肯定。

我倒吸了一口冷气,“为什么?!”不由得愤从心起。

“老了,冇得用啰!那牛本性难解,还是喜欢斗人,分给谁,谁也不要。”她补充一句,“现在都是机耕田了,谁还要牛啊,连牛栏屋也拆了。”

我鼻子一酸,眼睛一红,掩面飞跑了出去。

我站在废墟上,环顾四周,再熟悉不过的牛栏屋不见了,更没了牛的身影。断壁残垣下,没有了生命的气息,也失去了活物的灵性,一片凄凉、萧杀和沉寂。唯有那撒落一地残缺不全的瓦片、土砖,霉变腐烂的茅草,乌漆抹黑的牛粪,像一群被遗弃的失去了爹妈的孩子,痛苦无助地挤在一起无声地哭泣……其状惨不忍睹,令人心寒!

我茫然无助,心口像被猫爪抓了般生痛。骤然,耳畔传来一阵阵熟悉的牛声,“嗯啊——嗯啊——嗯啊——”断断续续,悲悲切切……



作者简介:刘克邦,文创一级,中国作协会员,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,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。在《中国作家》《北京文学》《天津文学》《山西文学》《芙蓉》《湘江文艺》《湖南文学》《散文•海外版》《散文百家》和《文艺报》《中国文化报》《中国艺术报》《中国财经报》《湖南日报》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多篇,著有散文集《金秋的礼物》《清晨的感动》《自然抵达》《心有彼岸》《涟水谣》《太阳花开》6部,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、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、天津市第三十届“东丽杯”孙犁散文奖、长沙市第十一届“五个一工程”奖等奖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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